[书边札记]我们都是历史长河里的沙——读罗新《漫长的余生》| 赵青新

罗新/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

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

一篇不过数百字的墓志铭，你能读出些什么呢？在《漫长的余生》里，罗新以北魏宫女王钟儿这么一个平凡小人物的墓志铭作为切入角度，讲述了围绕王钟儿人生故事展开的从北魏献文帝到孝明帝之间近八十年的历史。

公元466年，宋明帝刘彧与在寻阳称帝的侄子刘子勋二帝并立，内战几乎波及刘宋全境，继而演变为与北魏之间的战争。生活在南朝中层官僚家庭的王钟儿，在战火中家破人亡，两年后被掠为北魏平城宫女，时年三十岁。王钟儿既普通又不普通，她所受的文化让她获得高品阶，靠近后宫的高层人物，机缘巧合，她抚养了幼时的宣武帝元恪，后又在宣武帝的信任托付下，于七十余岁的高龄建立了一支由宫外良人组成的抚养太子元诩（即位后称孝明帝）的乳保团队，王钟儿的位置相当微妙，她不是权力的中心人物，却能旁观风起云涌的历史事件，她是北魏宫廷斗争一个绝佳的“局外人”。

王钟儿在北魏宫廷度过的五十六年的漫长余生，恰巧是北魏历史的关键时期。罗新从王钟儿那里借来了她的眼睛，用她的所见所闻，带着读者去亲自感受那个时代。不同于“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正史”，本书的一字一句都有史可据，但这里的人是大写的，是立体的；在围绕权力展开的斗争之外，在被涂脂抹粉的历史记录之内，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无论地位贵为帝王，又或是卑若宦官，在人们“因眼前的需要将过去那个‘唯一’改写为‘多种’之前”，人总是在历史的波浪里沉沉浮浮。

“王钟儿”是一个支点，可以撬开历史的门缝。其中两个最值得注意的内容，一是“子贵母死”制度，二是北魏崇佛的风气。凭借“子贵母死”，常太后和冯太后清除了太子的生母，得以控制幼帝，孝文帝长子元恂之废也与此有关，并不单纯因为反对迁都和反对汉化改革，而是牵涉大冯谋废小冯以取皇后之位，这意味着，太子恂的废黜早在这些有心人的计划之中。田余庆与罗新都重视“子贵母死”的研究，它对北魏政局的影响太大了。大冯称后，小冯、王钟儿等一批后宫女子出家为尼，王钟儿改号慈庆。这在当时是惯例。比丘尼的身份使她们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而皇帝、贵族的崇佛信仰，又给这些特殊身份的比丘尼重返权力中心提供了机会与可能。

王钟儿的一生，游离于权力中心的边缘，无比接近，却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干涉权力的一丝一毫，她是一个不情愿地卷入权力漩涡的普通人。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历史里，王钟儿永远只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一块人肉背景板；但在真正的历史里，她也是这些事件的亲历者，一个时代不会只属于帝王，也属于那些宛如尘埃的小人物。

比起波诡云谲的历史变迁，作者的历史观更令我动容，书封上有这么一句话：“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比起书里白纸黑字直接描写的故事，我觉得作者真正想言说的却在书外，那是一种读史的态度，一种我们应该怎样去看待史料的方法论。读史越多，我越能理解那些历史边缘的小人物，王钟儿尚且出身世家，其时百姓，又当如何？

王钟儿的出场背景，是悬瓠城破所引发的屠城与劫掠，令人不忍细思。而作者在探寻历史真相的同时关注着那些小人物的命运，那些真实的，残酷的，被正史所遗忘和忽略的边缘人物，他们也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古代的普通人恐怕并不在意是否能够给后人留下人生的痕迹，但每个人都是历史无尽长河里的细沙，千百年来堆成了山，作者并没有去山上拾取那些耀眼夺目的奇石，而是在奇石周围抓了一把细沙，向着读者细细诉说这沙的命运。

历史的长河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而我们，也是这河里的沙，无论如何，历史总会向前流去，但沙会一直沉积下来，永不腐朽地积累成山，或许有的沙最后会积聚成漂亮的小石子，乃至于光彩夺目的奇石，但对于山而言，都是它的一部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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